高鳴晟,業界熟知的資深剪接師,作品包含《紅衣小女孩》、《狂徒》、《再見女兒》、《麻醉風暴》與《噬罪者》等多部電影和劇集。年僅28歲時,曾以短片《神算》拿下第48屆金鐘獎最佳剪輯,為金鐘獎史上最年輕的剪輯得主;而後又以《紅衣小女孩》入圍金馬獎最佳剪輯,善於透過剪接詮釋角色情感,使觀眾更加投入於故事之中。
畢業於台藝大廣電學系的高鳴晟,因緣際會下走上了剪輯之路,這條路走得波折,歷經挫敗與挑戰,背負著許多人的期許和目光,伴隨著對自我的迷惘與質疑,他必須重新調整步調,找回初衷。
3分鐘講堂|電影剪接師 高鳴晟 專訪
感謝 瀚草影視 提供電影《紅衣小女孩》劇照及預告素材
享受獨自工作,剪接師須懂得擁抱孤獨。
「在剪接的過程中,其實又可以回到一個人面對世界的感覺。」
來到了高鳴晟的工作室,映入眼簾的是琳瑯滿目的大量收藏,模型玩具、公仔、60年代電影海報,以及浩大壯觀的桌遊櫃等,其各式珍藏令人大開眼界,他只笑稱自己很「宅」。而分享作為剪接師必須具備的特質,他說:「可能就是耐得住寂寞吧,因為剪接不是一個與人相處的工作。」一個人慢慢處理每個細節,講述每一個故事,這個過程令他感到十分安心。
原本夢想成為漫畫家的高鳴晟,也試圖將過往學習畫漫畫的經歷,融入分鏡設計與剪接之中;但他強調,漫畫與電影分鏡的思維仍有很大的不同:「因為漫畫的每一格都要不一樣,但電影不是。電影的每個剪接點,大多只會拍一兩句話,演員很難將三句分開講的話,演出一樣的情緒。」
除漫畫外,高鳴晟更提及《霹靂布袋戲》為開啟他剪接認知的啟蒙作品:「那時我一直到學校放給同學看,拼命地推坑。」求知慾旺盛的他,還特地將錄影帶慢轉來看,想知道到底如何拍攝,發現竟是以快速混剪劍的劇照,搭配鏗鏘有力的金屬音效,呈現出刀光劍影的效果。「蔡孟育導演總是用各種很奇耙的方式,讓木偶的動態變得難以想像。」他驚嘆道。
剪接不只是技術,更是種說故事的方式。
「剪接師其實不是在服務導演,而是在服務整部電影。」
位於影像製作的後期階段,剪接師常僅被人視為「執行」的角色,但其實剪接師更須熟捻劇本、明白故事發展。高鳴晟說,當他拿到劇本時,一定會要求跟導演見面,瞭解其對劇本的詮釋:「往往剪接師剪完才能和導演聊上天,那我怎麼可能在不知道如何詮釋的狀況下,剪出你想要的東西。」
同時他也呼籲,當劇本定稿時,最好找剪接師參與劇本討論和分鏡會議,因為剪接師經常是最後調整素材的人,當他在看劇本或分鏡時,大多就能發現有哪些戲是剪接無法完成,或是知道畫面會在電影停留多少時間,事先建議劇本修改的方向,也能避免走太多冤枉路,減少製作成本。
「邏輯不一樣嘛,導演會比較專注在情感上,攝影師會比較專注在畫面的構圖或美感上,只有剪接師會考慮到觀眾怎麼看這部片,因為這就是我們的工作。」
就像鎮定劑,剪接師協助導演整理思緒
「我覺得剪接師很像是負責寫作的人,在有限的選擇內,呈現出最棒的影像作品。」高鳴晟說,他會將影像素材作為導演的思緒,有時在經過長時間辛苦拍攝、又缺乏休息的狀態下,導演可能無法用很冷靜的態度,審視他拍出來的東西,「它通常不只是思緒,更是很多熱情與激情。那我們不是幫他看,而是協助他去審視,幫助他做出最正確的判斷。」
他也強調,剪接師須瞭解自己在分工上位於什麼立場,才有辦法與他人合作。「我覺得電影是個產品,不是作品。你要執行眾人的意志,讓更多人喜歡這部片,才是電影面臨的困難與挑戰。」
從「觀眾」出發,引導其產生情感衝擊。
「你是為觀眾而剪,為每一種類型的觀眾,找到他們看片子的角度。」
多數人經常會視「通順」為對剪接的讚賞,但高鳴晟並不這麼認為:「因為觀眾在看片時,絕不是很通順地在看。要為了情感衝擊去剪,你不是給觀眾坐平穩的列車,而是要給他一個高低起伏的雲霄飛車。」他坦承,自己偏愛的剪輯手法,即是與「觀眾互動」,達到情緒的更迭。
舉例說明,高鳴晟較喜歡在第一個畫面放極特寫,用各種視覺上的衝擊、動作的不連續,讓觀眾對故事產生好奇與期待,「我們盡可能地在一部片中,讓觀眾去感受人能產生的各種情感。」
分享作業流程,他表示自己在剪接時,會追求觀眾的眼睛,保持「第一眼」印象,避免對影像畫面感到麻痺。「我自己不喜歡把每個素材反覆看過好幾次,因為電影對觀眾來說不該是深思熟慮的,維持第一次看這部片的感覺,才能有更精準的眼光去修正它。」
自我學習上,高鳴晟也會透過「逐格研究」與「分場大綱筆記」,瞭解每場戲的剪輯邏輯。他解釋:「逐格研究是個自問自答的過程,我會把一部片的剪接點切開,強迫自己回答每個剪接點的意義,進行自主思考的訓練。」研擬戲劇結構,才能以各種不同的詮釋,做出不一樣的東西。
從生活中學習扮演每個角色,剪接師也要「入戲」
有時,剪接師也要像演員一樣去演戲,揣摩角色情感,明白人物在這場戲中的心境狀態,才能剪出真實且具說服力的事件。「只是剪接師更累一點,因為電影的觀點會轉變,常常在幾秒內要變成好多人。」高鳴晟說,他會從身邊的人借鏡,或參考書中角色,瞭解每一種人的思維,「你要有強烈的愛跟同理心,所有人與人之間的情感交流,都會是你學習的來源。」
好比在剪《紅衣小女孩》時,他會讓自己「成為」那位神經兮兮、被鬼侵擾的主角,長達四個月之久:「如果你沒有一流的出戲手段,就很有可能會被影響。」而被問及剪鬼片時會不會感到害怕,他竟大笑並秒回:「剪鬼片不可怕,剪不出來才可怕!」
看來,身為剪接師,剪不出來的焦慮,比任何妖魔鬼怪都來得嚇人。
成立「工作人的影視工坊」,自我療癒的心路歷程。
照片取自「工作人的電影研究」社團
「我辦講座其實有個很大的原因就是,
我要證明電影是可以教的,又或者說電影是必須靠學習才會的。」
以剪接這行來說,高鳴晟算是年少成名,不料這樣的名氣,有時對他來說更是種負擔。「在我很紅的時候,大家都會說你是天才,但我不是天才,我是靠努力,也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會得獎。」高鳴晟說,當時這些聲音無形之中成為了他的壓力,自我標準甚高的他一度也操之過急:「很多人都想趕快出人頭地,我這樣做過也成功過,最後你會發現這只是越級打怪而已。」
為了名利汲汲營營,一心想突破證明自己,卻也失去了初衷。那段時間是高鳴晟事業的巔峰,也是情緒上的低潮期,在這樣的狀態下,創立「工作人的影視工坊」想法油然而生。
「我想要改變,現在回想起來在我周遭很像妖魔鬼怪的東西。那時每個禮拜自己上一堂課,就會覺得好療癒啊!終於有個地方的人是講人話了,不是講奉承的場面話也不是假話,而是大家一起討論電影要怎麼做才能更好,對我來說是很療癒的事情。」雖如今工作坊已然停辦,但因此而產生的漣漪,仍在業界持續波動著。他說:「這就是我們想達到的樣子。」
面對剪接窘境,適時地「放空」也很重要
「我曾經一天工作16個小時以上,很可怕。」面對時常需要「爆肝」的剪接工作,高鳴晟表示,應適時得控制工作量,調整好自身狀態,生活才能達到平衡,剪起來也會更有效率。他笑說:「我後來就變得有點悠哉,組鋼彈呀幹嘛,或是看跟電影相關的東西,讓自己進入那個情境。」
而遭遇剪接瓶頸時,高鳴晟建議,放空是最好的辦法:「你會卡關是因為失去了觀眾的眼睛,失去了第一次看的感受,所以你最好把一切都忘掉。」他說,每顆鏡頭、場次與片刻,都只是整部片中的零件之一,過度拘泥於細節,反而會失了原本的剪接步調。
「很多時候你會產生困惑,是因為你已經完成目標了,但你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。」
從年輕氣盛,到與自己和解,儘管高鳴晟入行的這十年來,不斷質疑並摸索這份工作之於自己的意義,最終他仍學會了與現實妥協:「你的職人生涯,不是只有做案子的時候努力,你的生活也是在努力。你的人際關係、歷練與累積,最後都會反映到你要剪的相關情感上。」
他也建議年輕工作者,不要抱著與人競爭的心,去跟他人碰撞,應學習與團隊合作:「台灣很小這個產業更小,儘管你不喜歡他們,但他們註定會在你的生命中參與很久,你必須和同一批人共同度過職業生涯長達40年的時間,心境要懂得轉換,我們不是互相敵對的在打仗,更像是在同一個聯賽裡的球員們。每隔幾年,你可能會和原本敵對的球員分到同一隊上,還必須要當隊友呢!像世界杯足球賽那樣。」
分享對未來的期許,高鳴晟說:「我們這代人存在的意義,就是要讓現在的環境不一樣;但我們是種樹的人,需要去建立起制度、改善陋習,從我們開始努力得去改變,片子才可以越來越好,產業才能日益茁壯。」為下一代打造更好的拍片環境,同時,也提供眾人更好的電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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採訪:劉家寧|攝影:蔡岳峻、朱珉賢、張崇文|平面:連梓璇|剪輯:朱珉賢
現場協助:林君樺、林怡廷|美術:陳宇萱|動態:張文馨|調光:蔡岳峻|劇照提供:瀚草影視